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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报告文学《躬身》(九)

2022-05-12 10:04:21   临潭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点击:[]


第四章

与命拔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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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山如一匹青鬃烈马, 沿洮河之北一路奔驰而下, 至九巅峡水库的入口处一个腾跃,又一个回旋, 便定格成一帧美丽的风景和滋养一方生灵的温馨臂弯。

当地人把这一段突然隆起于众山之间的山峦称为照山。照山的“照”字大约可有两解:一是照壁的照,站在山峰和洮河河谷之间的平川上,举目远观, 一峰突起,宛若谁家院子里一面巨大的照壁, 照壁后大约还藏着人们平时看不见的神仙;另一解,是因为照山虽高, 却不遮挡山前的阳光, 日出即照, 利于稼禾, 光虽然不是它发出来, 也把一个亮亮堂堂的名字奉送给它,这叫感恩。也有人说叫照山不对, 应该叫眺山,因为登上那座山峰之上,就可以尽情地放飞视野, 北眺康乐莲花山, 东眺岷县木寨岭, 南眺迭部雪山,西望川流不息的洮河水,方圆数百里,无遮无挡。

还是叫照山吧!照山在后, 高度达到海拔 2700 多米, 众低矮山峦沿左右两翼前伸环绕, 总体上把山下的平川围成了一个标准的半月形,将磨沟、梨园、中寨、王旗四个村落拥入怀抱。这样的一个绝妙去处, 任谁到这里转一圈, 都会心生艳羡, 如果可以自由选择的话, 怎么说也要把家搬到这里来, 垒土造屋, 尽享自然的恩赐。

这样的好地方怎么会没有领主?古人在选择繁衍生息之地时, 既不缺少现代人的智慧, 又比现代人多了很大的自由选择空间。据说,北宋以前吐蕃首领董毡就曾在这里盘踞过很久, 占领洮河西岸方圆地, 形成地方割据势力, 不受朝廷管制, 独霸一方。其部下大将鬼章, 也钟情此地并长期盘踞。还在这里修建宫殿和各种军事设施。如今, 铁城堡、梨园堡、阳田堡、 坪子堡、山城堡、暗门土桥、边墙河土围墙、暗门烽火台、照山瞭望台、梨园金銮殿、梨园堡至金銮殿间的暗道等遗迹尚存。

实际上, 鬼章来此地已经不早了, 在他以先的人早就发现了 这块风水宝地。2008 年 7 月, 甘南爆出了中国考古史上的重大发现。甘肃省考古所在对九巅峡库区进行抢救性挖掘当中, 发现了迄今为止全国最大的齐家文化墓地。挖掘从当年 7 月开始到 11 月止, 共挖了346座墓葬,出土陶、石、骨、铜器物 2600 余件 (组),据碳十四测定,这批文物年限上限在公元前 2300年左右,下限可能已进入商代,即距今 4300——3500 年。不仅如此,经前期调查还发现了仰韶中晚期、马家窑、寺洼等文化遗存。从考古发现可以看出, 这一小片山水间的平川, 几千年之前就已经有人类在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生活了。毫不夸张地说, 自远古以来这里就是一处适于人居的美好家园。

那些年, 四个村子里的人, 特别是离洮河岸边台地只有几百米的磨沟村, 更是近水楼台。不断有村民从自己的田地里和山水过后的山坡上捡到一些古旧、拙朴的坛坛罐罐。据磨沟村的王胜军讲, 那些年,只要山上下了大雨, 大雨过后总会有很多的陶器从土里裸露出来, 有一些已经残破, 有一些则完好无损, 没有人把那些东西当回事。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人, 找来几件稍大一点儿的拿回去装米、装油;有的嫌碍事, 一脚将其踢到路边的沟里。有一些顽皮的孩子把那些东西捡到一处, 当靶子, 练弹弓, 打碎 一个听一声脆响, 哈哈一笑。村里没人有这方面的知识, 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又有什么用处。更不知道从前这块土地上住着什么人, 当时的生活情景是啥样子, 那些人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后来,有外面的人进来, 开始收购这些坛坛罐罐, 一两元一个被人收走了很多。直到 2008 年, 这里的人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值钱的文物, 那么多的文物也足以证明, 自己居住的这块地方自古就是一块备受人们青睐的繁华之地。

然而, 当时光延宕到当代, 这块被世世代代人们所看中的风水宝地, 却呈现出一派沧桑、衰败的景象。在全国开展脱贫攻坚战之前,临潭县是国家级贫困县, 王旗镇是临潭的重点贫困乡, 中寨村则是四个村子之中的重点贫困村。可以称得上贫困中的贫困,或准确地说是贫困的“立方”。不仅贫穷, 还穷而脏, 穷而乱, 穷而破。甘南“环境革命”刚开始那个阶段, 县里和乡里下 来检查的人都认为, 在环境卫生方面, 这里应该是全县的重点治理和监督部位。最初, 乱到什么程度, 乡里的干部说他念了这么多年书,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把那里的脏乱描述清楚。笼统地说, 就是污水横流, 垃圾遍地。

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这块土地太好了。没来的总想进来, 来了的就不再想走,人越聚越多, 土地和环境的压力越来越大。 人与自然的关系恶化之后,致使资源匮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竞争中恶化。恶化了的人际关系和人文环境, 又吞噬了人们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期待和对美好的憧憬。

一切都在不自觉的恐慌和贪婪情绪中迅速展开——人们开始对无言的自然进行疯狂的掠夺。土地上布满了人的足迹, 一年接一年、一茬接一茬地耕种让土地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越施越多的化肥让土地有机含量逐年消耗, 但过多的人口依然无法存活。于是人们开始把斧头对准了山林, 伐木卖钱, 伐树烧火, 先伐大树,后伐小树, 然后灌木,最后连高一点的草也从山间消失了。 中寨村退休老支书说, 以前这里四周的山上都长满了大树, 粗的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不过 40 年的时间,山上连草都不长了, 连草根都被人们挖出来烧火了。当自然被伤害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之后, 自然给人们展现出一个丑恶的面孔, 人类日日与丑陋不堪的山水相向,心态和心性也就一点点变坏、变丑陋了。

2015 年甘南州启动“环境革命”时,鲁耀科还在中寨村担任党支部书记,他知道村里脏乱成这个样子是应该好好管一管了。正好上边有要求, 就借机好好管管, 清理一下, 否则也实在太难看了, 让他这个当支书的也没有脸面。如果平时上级没有要求, 无缘无故地管起卫生来, 还真有点儿突兀,毕竟大家手里都有很多的活计和事情。况且,日子一直过不好,人们的情绪也烦躁,动不动就发火, 脾气大、很难管, 一般的事情差不多就行了, 也不能要求太高。

王旗镇包括照山下的几个村落, 绝大多数的居民都是汉族。汉族人在环境卫生方面, 应该都有自己的传统和观念。从古至今 的农业文明熏陶和大面积集居的人文环境, 让他们懂得讲究卫生对自己生活和形象的重要。好多地方的人甚至都把对卫生问题的强调列入家教, 一代代向后人灌输“穷也要穷得有尊严”。如何有尊严?就是穿着、居家不管多困难起码要干净利索, 身上即使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也要整洁。人不怕穷,而怕没有志气, 怕没有一个向好的意愿。中寨村的居民和那些藏族居民的情况就有所不同,藏族居民多数是表里如一。外边干净的, 屋子里也会干净, 外边脏乱的, 屋子里也差不多。而汉族人很可能情况相反, 很可能外边干净了里边不干净,也可能里边干净了外边不干净。

从镇里开完会, 鲁耀科特意到村里四处转了一下, 以便对这次清理卫生的工作难度做一个评估。之前知道这里村容村貌搞得很糟糕, 但并没有认真看过。这一看不要紧, 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本来觉得挺熟悉的村子,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几乎家家户户, 把那些难看的、难闻的东西都堆到自家的院子外、村子的街巷边, 什么猪圈、鸡窝、粪堆、柴草垛、破砖瓦等等, 还有那些歪歪斜斜的简易棚子和临时建筑, 简直不堪入目。为了让村民们尽快重视和行动起来, 他先召开了一个会议, 传达了州县的文件;过后,村委会的成员还分片去各家各户进行了督促和落实。这么一动员,村民们确实很快行动了起来,把能清理的尽量清理了。但离上边文件的严格要求, 还有一大段距离。如果较真的话,肯定难以过关,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彻底达到标准,就要大动干戈,就要伤筋动骨。干得太冒进了,怕将来收不回来,村民意见过大,自己这个书记也担待不起。这就需要看看上边的动静,如果上边和其他村都动真格的,再大动干戈不迟。

第一个回合结束后,鲁耀科觉得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托底,清理垃圾、打扫卫生的事情过去也经常搞,每次兴师动众干那么几天就过去了。这次,好像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虽然鲁耀科的文化程度不高, 但细琢磨一下这次上边发的文件, 还是觉得这次搞 的“全域无垃圾”活动好像和以往有点不一样。无论名称上,还是具体要求上都不太一样, 难道这次是想来一个大的、长久的活动?如果按照文件里的要求严格去做, 没有个一年半载达不到要求。有一些要求, 恐怕一年半载也达不到。到底应该搞到什么程度, 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为了稳妥起见,他决定去镇里讨一个准信儿。那阵子从县里调来的镇党委书记,正忙着自己调出的事情。也许他自己也没有认识到位, 也许根本就没心思想这个问题。面对鲁耀科的询问,他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你们看着办吧。”鲁耀科想,都把决定权力下放到村里了, 能有多大的事情? 如果是大事的话,还等我过来问?早追到村子里去抓落实了。

两个月之后,鲁耀科突然发现风向变了。镇里换了新领导,新领导黑着脸领着一伙人来村里指导“消灭垃圾”的工作。不仅仅是清理垃圾,而是要让村子面貌一新,不仅环境焕然一新,人的思想也要焕然一新,这可就要吃重啦!好家伙,原来以为就背一袋子糠, 结果竟然是实实在在的一袋子粮。据说,在这件事上,整个王旗镇的工作都落在了后边,挨了上边的批,也挨了重重的罚。新书记上任后放出了狠话,今后几年,“环境革命”就是全镇第一件大事, 各村都给我听好,谁不重视、不好好干,谁让镇里难堪,我就让谁难受。接下来的节奏就更让鲁耀科感到紧张和紧迫。不但镇里的,县里的、州里的检查组、督导组,像鞭子一 样,一下下抽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督导、检查一次,不但指出存在的问题,一些包村的领导, 还住在村里看着大家干。

现在的问题,不是在干与不干之间选择,而是如何干能真正干好的问题。村里的工作不比镇里和县里, 这是纯粹的落实,不但要督导、督查,还要领着村民一起干, 干完村里的还有自己家的一大堆事情,自己家要首先达标。但事到如今,说啥都没用了,就是干呗。于是, 一轮轮发动,一轮轮督导,不但要村民的屋子、 院子和村街弄干净, 还要每周组织村民去村外, 到公路边,到洮河边去清理垃圾。那垃圾, 不清理就罢了, 一清理才发现, 都是一些陈年货,也不知一层层堆在那里有多少年了。鲁耀科领着村 民们干了半年多时间,才看出个干净样子。

中寨村垃圾清理这项工作的推进, 是本着先易后难, 先小后大, 先表面后深层的顺序向前推的。小的、表面的、好弄的清理 完之后, 剩下的都是一些难处理的。甚至在“垃圾”这个概念上, 各种层次的人都有了分歧。那些破砖烂瓦、铁丝麻绳、猪圈鸡窝、  粪堆煤堆, 特别是那些为了让自己院子宽松一点, 非法挤占公共空间的临时建筑, 都存在着不小的争议。你认为那些东西是垃圾,村民却认为那些都是能用得上排场的有用之物;你认为那些影响公共卫生和公共环境的东西应该清理掉, 村民却认为那是伤害他们个人的利益, 要么保留,要么补偿。平时不涉及自己利益时, 你说啥他都不反对, 一涉及个人利益, 马上就翻脸不认人, 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你说那些猪圈、鸡窝要拆除, 他就会说“难道猪、鸡要放在你家里去养?”你说那些棚子和杂物都要清理, 他就说“缺了东西找你去要?”再往深了说, 他就全盘否定这项工作:“你们咋啥都管?这些都是我个人的事情,又不违法,凭啥听你们的,凭啥接受你们的管教?”

直到这时,鲁耀科才领会到,上级为啥要求农民转变思想、 转变观念。这些年, 一直在村里工作, 直接和农民接触,鲁耀科的经验是对农民要像对待孩子一样, 既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既不能全软,也不能全硬;既要哄着,也要罚着;既要耐心地讲道理, 有时也得和他们不讲道理。总之,要讲技巧,讲方法,讲原则,讲策略,灵活机动,因人施策。尽管转变他们的观念和行为很难, 但只要初衷不改, 坚持不懈, 只要让他们看清大的方向和趋势,都会一点点由被动接受转为主动改变。可以说, 中寨村能有今天的面貌,鲁耀科是费尽了周折、喊破了嗓子、想尽了办法,硬拖上正轨的。

谈到农村工作的难,王旗镇镇长徐睿也是深有感触。农村工作的难点是干部有干部的难,农民有农民的难,一难俱难,一易双易。比如这个“环境革命”, 刚开始的时候一些配套政策还没有落实,农民们看不到这件事的意义和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的变化,仍沉浸在一种萎靡不振的情绪中消极抵抗。他们难不难?真难。经济上、观念上和情绪上都在一个低水平运行, 连日子都过不好哪有心思整治环境?干部也难,面对着上级的明确要求、未来的规划和图景, 工作局面却迟迟打不开, 是上边的总体设计有问题, 还是政策不适合这个地方?还是自己的重视程度、工作力度、工作能力有问题呢?这里的关键问题就是如何打开这个“难” 的死结。

这就需要有一个弯腰的动作,如何弯腰呢?就是干部首先要把老百姓的难当成自己的难,先把他们的难心事解决了, 他们才会对干部以及你要干的工作有个深刻的理解和认同,才会和干部们一同努力把干部的难也解决掉。2017 年之后,随着脱贫攻坚的全面展开、甘南州“一十百千万工程”的推进和农村公益岗的大量配备, 以及一系列惠农措施的落实,农民的难首先得到了解决,“环境革命”带来的红利和各种收益渐渐显现。

现在,王旗镇各村的农民们地里都种上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黄芪、党参、当归等, 土地产出比以往高出四五倍, 每个困难家庭都有一个公益岗。此外,县里和镇里还与外地大企业签订了劳务用工合同,外出务工人员不但可以获得劳务收益, 还可以获得一份务工补贴, 家家没闲人, 户户有钱赚。这时他们才从心里认识和认同了政府对农民的真心实意。这就没什么说的了, 都是为了农民和村子好的事情, 凭啥不支持呢?于是村民们的思想、观念和行动纷纷不由自主地转变过来了,支持“环境革命”,投身 “环境革命”, 主动配合干部们扫除“环境革命”中的各种障碍。村里人再有人为难下来督查的干部, 只要有人说一句“你管我干 吗?”村民中就有人站出来抢白他:“人家吃也管你了,住也管你了, 花的也管你了,什么都管了, 卫生咋就不能管?”

至2020年,王旗镇的环境整治攻坚战基本取得了全面胜利, 就差最后一个堡垒。王旗镇的王旗村需要在村边的一个公共场地上建一个公共厕所,但这片地被 12 户村民长期占用,几年都做不通工作。随着农村条件的好转和村民们对“环境革命”重要性认识的提高, 有11户村民都陆续将临时建筑拆掉了。最后一个钉子户, 村里和乡里轮流去做工作,一家人,从爷爷开始,一直做到家庭中的孙子辈成员, 还是不同意拆。没办法,村子召开了 “两委”会和村民代表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在“两会”和村民 代表都同意的情况下,镇里下了最后通牒,限那个村民一周的时间找到建筑的法律依据, 如果找不到,一周后强拆。强拆后,如果找到或办理了合法手续,镇政府承诺予以经济补偿。一周后,村里发动村民对违规临建进行了拆除。

甘南州结合“环境革命”进行的旅游示范村建设,一下子打开了广大农牧民的视野和思维, 大家逐步认识到,对于甘南这个地域,这场“环境革命”正是打通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之间的唯一通道。在王旗镇这一带,鲁耀科是一个政治上和经济上把握方向比较准的基层干部。“环境革命”开始不久,他通过琢磨州县的一些文件和与中寨村出去的干部探讨,从心里认了绿色发展这个理。这地方的人还有一个特点, 就是认死理,只要认定了,就会全力以赴。鲁耀科和村委的人一商量,就觉得中寨村这地方应该发展旅游,只要把旅游发展起来,躺着都可以挣钱。

他们系统地分析了一下,中寨村的旅游资源还真不错。后边有照山,前边有洮河, 出门不到一公里,就到了九甸峡水库的边上。往西,不到一公里又是磨沟, 著名的齐家文化遗址, 多么好的旅游资源啊!可是,当他们抬头看了看周边光秃秃的山, 心里就生出些遗憾。转念一想, 事在人为,没有树我们可以栽呀。树原来是我们砍的,就应该由我们再栽上。别说我们要发展旅游急需周边的山绿起来,就是没有这个念想,我们也应该把过去欠下的债还上。秃山的面积是大了一点儿,但山下的人是不会断绝的,从我们这一代开始栽树,一代代栽下来,总有一天能把这个山栽 绿了。如果我们不动手,下一代又指望下一代,哪辈子这山才能恢复它原有的生态呀?

鲁耀科说干就干。每年春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发动村民上山去栽树。村里的经费少, 买树苗的钱不好出, 他就四处去“化缘”, 东要一车, 西要一车,把自己这些年当村干部的人脉全都用上了,实在要不到,自己掏腰包也要把树苗弄回来。在栽树这件事上,村民们也十分拥护, 村里的其他工作叫人时都不一定齐整 可是 一说栽树, 村民们啥代价都不讲,说几天就几天,乖乖地跟着上山去。连续五年下来,他们已经栽活了 90 万棵树。他们估计了一下,再有五年的时间,动用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 差不多能把朝阳的山坡上栽满树。虽然,树栽上后距离长高长大还有一定的差距, 但十年后也可成荫了。

站在中寨村举头望向照山,山的最顶峰,一片孤零零的屋宇已经建了起来那是中寨村规划中的未来旅游景点之一。初看, 光秃秃的山上这么一个无依无凭的屋宇真有那么一点儿滑稽, 但是看着看着感觉就变了, 看着看着就生出了几分庄严和值得敬畏的气韵。



从 2008年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敏桂兰决定要一直等下去, 虽然她并不知道时间的那端究竟是什么。

在那间就快倒塌的破房子里, 她的目光穿过幽暗的窗口, 坚定而执着, 仿佛在时光隧道那端果真闪烁着隐约的光亮。

四年前,刚满 18 岁的敏桂兰与本村青年马而南结婚,婚后夫妻俩如胶似漆, 感情和美。虽然马而南父亲早逝, 母亲体弱多病, 家境十分贫寒, 但有爱情之火的灼烧, 两个人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拮据而冷了感情。他们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只要有健康的体魄和勤劳的手,就不愁生活没有着落。随着他们儿子的诞生, 本就很窘迫的日子, 又多了一个花钱的人, 欣喜之余, 必须要考虑生活来源的问题。

马而南 10 岁父亲去世, 11 岁就辍学到外去打零工,那是童工, 没人敢用, 活儿十分难找, 但不出去连饭都吃不上, 只能在做买卖的熟人手下打打杂, 干点零活赚点微薄的收入, 一半靠挣, 一半靠讨。由于读书少, 又没有手艺, 长大一些的时候, 基本都 是干些物流、搬运以及工地上和泥、递砖的活儿。强度高, 报酬低。结婚后, 他就更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了, 可是不做这些, 家谁来养, 几口人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

据在外打工的同乡说, 四川那边打工活不那么累, 挣得稍多一些, 他就跟人一起去了成都, 在一个物流公司当装卸工。虽然劳动强度比建筑工地低一些, 但工资收入依然很微薄, 每月只能拿到七八百元的收入。虽然那时物价还没有涨到现在这么高, 但七八百元还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结婚生子之后,马而南的牵挂骤然增多, 对自己的工作也表现得无可奈何。一段时间以来, 他内心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年中只有一个月在外打工, 钱挣够用了就回家和亲人们在一起。

2007 年的一天, 他去一个药材市场卸货, 这时过来一个热心人, 与马而南搭话, 他说自己有一批特殊贵重的药材需要有人单独去边境那边把货带过来,报酬是 5000元钱,南去云南和出境的手续、往返路费都不用操心。他问马而南有没有兴趣。5000元?这个数字对当时的马而南来说, 无疑是天文数字, 这笔钱挣到了手, 今年就可以回家去陪母亲和老婆孩子啦!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药材,心里差不多已经答应了那个人了, 但他还是问了一下那个人到底要运什么货。

“走私药材。”那人支吾了一会儿对他说。

“走私不犯法吗?”

“这个你放心,绝对安全, 过了海关就有人接你, 你就完成了任务。”那人回答得肯定又轻松。

“好吧。”马而南心里很复杂,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毕竟跑完这趟就可以回家了。但愿那半个小时能顺利过去。

那天,当他带着那包“走私药材”出关时, 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接头人, 而是两位全副武装的警察。警察的表情很平和, 既没有大声说话更没有猛烈的动作, 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跟我们 走吧!”马而南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知道这一走,就不一定会走到哪里了。被捕后, 他才知道自己从缅甸那边带过来的是毒品海洛因。如果按照当时的贩毒量计算, 够判死刑。事已至此, 他无话可说,只能认罪服法,老老实实地等待判决结果。

一年后, 判决结果下来,公诉方考虑到他是被贩毒集团利用的无知者,从轻发落, 判处有期徒刑 15 年。也就是从宣判开始, 妻子敏桂兰决定等他 15 年。此前的一年时间里, 敏桂兰不知道会等来怎样的信息, 如果判了死刑, 恐怕连等都可能是一种奢求。

2008 年 4 月 28 日,妻子敏桂兰有机会给丈夫写第一封信—

亲爱的老公:

你好, 近来身体好吗?祝你有个健康的身体, 祝你天天有个 好心情,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你过得好吗。

你已经走了一年零五个月零三天了, 你知道这些日子里我是 怎么走过来的吗?我一天天等你一天天盼你。大门一响, 我以为是你呢,赶紧去看, 盼来的却是你的判决通知书。

我看到通知书的时候好像晕过去了一样, 那一天的那种难受, 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太难受了,太害怕了, 你知道吗?

我收到你的信是 2008 年 4 月 22 日下午 2 点钟, 我看到信就哭了, 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收到你的信那天,我就买纸买笔。晚上我就给你写信,我写信的时候,曼苏然(化名) 在我身边问, 妈妈你写什么呢?我说给你爸爸写信, 他问爸爸去哪里了, 我没 说,就对孩子说,你爸爸去上海了, 等过几年就来看我们了。

……

你的老婆:亥娃

2008 年 4 月 28 日

等你, 等你

敏桂兰读书只读到小学二年级, 平时很少看书、看报纸, 基本不接触文字, 但为了给狱中的丈夫以温暖和鼓励, 也为了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和孤独之苦, 她极力克服自己的人生短板, 提起生疏异常的笔, 给狱中的丈夫写信。十多年间, 她以一颗温暖的 心、一个恒定的信念和小学二年级的词汇量, 先后给丈夫写了 100 多封充满情感的信, 鼓励他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 告诉丈夫自己 一直都在坚定不移地等待着他回家。读敏桂兰那些信件原文, 会发现里面有很多的错别字, 有的地方甚至用拼音代替, 但字里行间透出来的那种愿力和深情,早已超越了字句本身和漫漫时空。

马而南入狱后情绪一度非常低落, 25 岁的青春年华, 一失足就跌进了黑暗的深渊。沉重的打击几乎让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几次想到了死。但他的管教是一个温厚的人, 知道他是一个“老实而善良的娃”,不断找他谈心, 鼓励他珍惜大好年华,认真改造, 争取立功减刑, 早日获得重生。妻子一封封深情的来信, 更给了他巨大的安慰和重新生活的勇气。

在狱中, 管教给他分配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衣服。虽然马而南知道在那里做工作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但他还是小声和他的管教嘟囔了一句:“这种女人干的活儿, 男人能干好吗?”

他的管教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责怪和呵斥他,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一个人,如果想干的话,什么都能干成, 只要你持之以恒。你就把一切都当作修炼吧!”这句话, 后来成了马而南一生的座右铭。自此, 他不仅痛心悔悟, 彻底谦卑下来, 而且潜心改造, 发愤图强, 决心把劳改期间要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自己的极限。无论做服装、军用帐篷、 飞机的隐身衣还是其他用品, 他都一丝不苟、刻苦学习, 不但能缝制, 还能剪裁和设计。10 年里, 他先后获得科研创新奖、进步奖等, 还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 并获得了 5 年减刑。

在这 10 年的时间里, 敏桂兰一边带着孩子, 照顾着重病的婆婆, 靠勤劳的双手撑起一个家;一边隔着茫茫时空、森森高墙关心和鼓励着丈夫。日子漫长, 无穷无尽,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延宕着。十多年前丈夫离开时, 她刚刚22岁,还青春年少、  风华正茂;十多年间,她以剥茧抽丝的方式将自己年轻的生命、 心中的情感和盼望都交付给了时光, 交付给了那些在时光中往返的信件, 就像把一颗奇特的种子交给土地, 然后在时间的另一头等待着土地孕育的结果。终于,在她 33 岁这年,命运给了她一个她期盼的答复——马而南提前 5 年刑满释放, 重获新生。

夫妻重逢, 敏桂兰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抱住马而南附在他的肩上痛哭, 泪水像汹涌的潮水不断地涌流着。这是积攒了十多年的辛酸、苦楚和委屈呀!本不该在最高兴的时候决堤,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难以抑制。那天, 敏桂兰哭了一个多小时。哭过了, 看看满脸泪水的马而南又笑了,笑过, 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也就是 2017 年这一年, 甘南州住建局(脱贫攻坚帮扶单位)与临潭县城关镇党委、政府为敏桂兰落实了棚户区改造项目, 帮助她新建了住房。9 月,当马而南回来时, 房屋主体已建成。对马而南来说, 这一次的重获自由是一次真正的新生, 11 年的劳改生涯, 对他来说相当于 11 年的免费技术培训。重返自由生活的马而南, 已经学得了一身技术本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当力工的马而南。回来的当年, 他就利用自己的专长建了一个帐篷厂。为了不断鞭策、警醒自己, 他以自己获刑的日子(2007 年 5 月 8 日)为帐篷加工厂命名——“758”帐篷厂。帐篷厂成立后,生 意大火, 第三年生产能力就达到了 4000 顶, 实现利润过百万元。  他不仅自己找到了良好的发展之路, 还带动了 13 户贫困户共同致富。

随着工厂规模的逐步加大, 技术逐渐成熟, 第一批来厂里打 工的人员经过培训和实际操练都成了可以带徒的老师傅。马而南现在缝制和剪裁都不用亲自动手了, 但他在厂里还是要亲自做两件事:一是负责帐篷的设计和材料的确定;二是负责厂内重点区域和厂子在街道责任区的卫生清扫工作。他执意坚持清理环境卫生主要是从两点考虑:第一, 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党和政府给的, 他要表达主动承担社会责任、感恩社会、回报社会的心情和态度;第二, 他要给自己的工人做一个榜样, 告诉他们一个人不管有多 么成功都不可忽视小事, 都要坚持把每一件小事做好, 或者说, 只有心怀敬畏, 坚持把每一件小事做好的人才有可能干成大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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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