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往事

一片海

那片海不大，在我心里却是一片汪洋。

海叫“后海”，处子般安静。四周绿荫围拥，气派，雅致。

穿过这片海，就可以到家了，我这么想着。我家在草原，突然想把家安在这海旁边。

夏日某一天，我来到这里，就感觉家似乎真在这里。

天气炎热！行人喘着粗气，车辆来来往往，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缩减速度。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行走，穿过小巷，走过小桥，拐弯就进入胡同了。胡同叫大翔凤胡同，清凉，静谧，幽远，我的梦就从这里诞生，比天还大，比这片海还阔。

不知道在这里丢下了什么！隔年总想着来这里转一转，走一走，感叹一回，唏嘘几声。

海的四周全是胡同，胡同中心全是海，海和胡同相互依存。我多么渴望自己就是那片海，因为我不是，所以，我对海有着无限的向往。我也希望自己是那片胡同，依然不是，所以，我对胡同也有了莫名的羡慕。

转过这片海和胡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暮色下，这里开始萌生你生命中想象不到的秘密。这秘密无形无际，让你的梦挂有彩虹般的绚烂，也让你的梦在暗角处涂满伤感和叹息。

夜晚，我在隔海不远的一家云南小餐馆吃饭。餐馆不大，饭菜却精致。和我面对而食者乃一女天我问她，她说，她的名字叫“海”。我黯然。想起经过小桥时，见桥下流水清，而荷花枯败，似草帽一样的荷叶焦黄成片。错过了赏荷时节，徒留衰老与寂然，想必，生命大抵如此！

夜色将我包围在海和胡同的空间里，我看到了海的闪亮和胡同的淡定，如同我希望着的生命的灿烂与稳重。

那座桥

那桥不是断桥，也不在西湖。那桥叫双井桥，在北京。很久很久以前，我来到这座桥下，拿一把雨伞，在人流中静静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记得那天飘着细雨，雨水沿伞檐滴落而下，在脚下汇成了小溪。我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四顾茫然，举目无亲，就那样从早晨等到黄昏。

双井桥是立交桥，它是城市的一条大动脉，输送南来北往的车辆。我站在桥下，想象着草原的静谧，想象着小镇的安详，内心有种莫名的伤泣和失落。不知道曾经的心里在渴求着什么！思念着谁！就那样站立着，等待着，成就了自己内心的坚持的信仰。

人们都说，一座桥就是一个故事。可这里有吗？于是，我便在烦乱的尘世中和冰凉的雨水下站立，等待故事的出现。

许多年前我就来过这里。除了熟悉的场景而外，便是熟悉的味道了。

双井桥对面的不远处是一家烤鸭店，那年那月，我与一位姑娘在那里邂逅。那店布置的古香古色，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俩窃窃私语。吃完了烤鸭，然后喝一杯酸梅汤，油腻全然变成了酸涩之后的甘甜。多少年来，无法忘却。我只身返回草原后，那情那景兀自出现，对所有食物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抵制和厌恶。

我们走出烤鸭店后，已是华灯初上。对面的双井桥身披彩衣，耀眼无比。我们走过双井桥，走过斑马线，雨却来了。一滴，两滴，最后连成一片。她说，她家就在附近，转个弯就到了，单位也在附近，拐几个巷子就到了。我和她的距离也很近，一伸手便可将对方拥入怀抱，可我们却沿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开，各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相见过。

红尘中有多少往事！多少往事令你痛不欲生？在西去的列车上，我无法自制，一遍一遍地想象着，思念着，夜色下的双井桥成了我生命里永远不会消亡的彩虹。“唯留下这长夜冰凉，要把伤心人，弃在黯然的北方”这是谁在吟唱？我们都是伤心人，在生活中伤心着、逃避着众多伤心的往事，而那些伤心的往事偏偏在内心落地生根。就像现在，我叨念着往事如烟，随风飘散，可那些长风却将往事一遍一遍吹进我心怀。我想，千年之后的某一天，双井桥大概也就成断桥了。

远行人

我给他打电话时已近午夜了，但他还是来了。从海淀区到朝阳区，我在房间整整散了两个小时的步。

他来了，不大的房间里，住着一南一北两个过客。

他不吸烟，也不喝酒，只是安静地坐着。

他在北京一家航天杂志社当编辑，我们寒暄着，不经意间就暄到一个广的天地里去了。他说，将来有钱了要做个庄园主，在庄园里种上白菜、萝卜，养些牛羊，开垦一片又一片土地。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就在那夜，我们双双成了庄园主。

他的家乡在云南，在梯田间。他的爱人在田间劳作，而他远行奔波，他的不大也不小的梦想让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远行人。

早晨的太阳出来了，房间里除了温暖和明亮外，便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我知道，他为自己的庄园主之梦而提前动身，连一句道别的言辞都没顾得上留。

现在想来，我们的梦想多么远大。只是此去经年，再也没有见过他。

前些日子他来电话了，说希望能在武汉见到我。世界太大，然而也太小了。我们在寒冷的北方相识，想象着又要在炎热的南方聚首。无奈，俗事太多，我失约了。他再次来电话，却有点不高兴了。我知道，他肯定是破例喝了几杯，除了怨言，更多的则是怀恋和祈福。后来，我还听说，那次在南方有人把他误认为是我，因而，远行人在远行途中便有了一段甜美的回忆。

不知道他的庄园主梦何时能实现！而对于我，则已丧失大半理想。我告诫朋友们说，烦乱的生活深处，能在寂然的小镇上看见匆忙穿梭的我的身影，我便足以慰藉清贫一生。当然了，倘若有那么一天，我想，我的庄园里也应该种上那么一两朵兰花，为他，也为我自己。

作者简介

王小忠，藏族，甘肃临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年度小说奖、散文奖，《莽原》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